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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-龍應台

《中國時報人間副刊.三少四壯集2007/10/26 》

當他垂垂老時,他可以回鄉了,

山河仍在,春天依舊,只是父母的墳,在太深的草裡,

老年僵硬的膝蓋,無法跪拜。鄉里,已無故人。



他一上來我就注意到了。

老伯伯,留著平頭,髮色灰白,神色茫然,

有點像個走失的孩子。

裹著一件淺褐色的夾克,一個皮包掛在頸間,

手裡拄著柺杖,步履艱難地走進機艙。

其他的乘客拖著輪轉行李箱,昂首疾步往前,

他顯得有點慌張,低頭看自己的登機證,

抬頭找座位號碼。

不耐煩的人從他身邊用力擠過去,

把他壓得身體往前傾。

他終於在我左前方坐下來,懷裡緊抱著皮包,

裡頭可能是他所有的身份證明。

柺杖有點太長,他彎腰想把它塞進前方坐椅下面,

一陣忙亂,服務員來了,把它抽出來,

拿到前面去擱置。

老伯伯伸出手臂,用很濃的甘陝鄉音向著小姐的背影說,

「要記得還給我啊。」

我低頭讀報。

台北往香港的飛機,一般都是滿的,

但是並非所有的人都是去香港的。

他們的手,緊緊握著台胞證,

在香港機場下機、上機,下樓、上樓,再飛。

到了彼岸,就消失在大江南北的版圖上,

像一小滴水無聲無息落進茫茫大漠裡。

老伯伯孤單一人,步履蹣跚行走千里,

在門與門之間顛簸,在關與關之間折騰,

不必問他為了什麼;我太知道他的身世。

他曾經是個眼睛清亮、被母親疼愛的少年,

心裡懷著鶯飛草長的輕快歡欣,期盼自己長大,

幻想人生大開大闔的種種方式。

唯一他沒想到的方式,卻來臨了,

戰爭像突來的颶風把他連根拔起,

然後惡意棄置於陌生的荒地。

在那裡,他成為時代的孤兒,墮入社會底層,

從此一生流離,半生坎坷。

當他垂垂老時,他可以回鄉了,山河仍在,春天依舊,

只是父母的墳,在太深的草裡,

老年僵硬的膝蓋,無法跪拜。

鄉里,已無故人。



我不敢看他,因為即使是眼角餘光瞥見他頹然的背影,

我都無法遏止地想起自己的父親。

父親離開三年了,

我在想,如果,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,

僅僅是一次機會,

讓我再度陪他返鄉──我會做什麼?

我會陪著他坐飛機,一路牽著他瘦弱的手。

我會一路聽他說話,不厭煩。

我會固執地請他把他當年做憲兵隊長

的英勇事蹟完整地講完,

會敲問每一個細節──哪一年?

駐紮在鎮江還是無錫還是杭州?

對岸共產黨勸你「起義」的信是怎麼寫的?

為什麼你沒接受?……

我會問清每一個環節,我會拿出我的筆記本,

用一種認真到不能再認真的態度,

彷彿我在採訪一個超強大國的國家元首,

聚精會神地聽他每一句話。

對每一個聽不懂的地名、弄不清的時間,

堅持請他「再說一遍,你再說一遍,

三點水的淞?江水的江?羊壩頭怎麼寫?

憲兵隊在廣州駐紮多久?怎麼到海南島的?

怎麼來台灣的?坐什麼船?船叫什麼名字?

幾噸的船?砲有打中船嗎?有起火嗎?

有沒有人掉進海裡?多少人?有小孩嗎?

你看見了嗎?吃什麼?饅頭嗎?一人分幾個?」



我會陪他吃難吃的機艙飯。

我會把麵包撕成一條一條,跟 空中 小姐要一杯熱牛奶,

然後把一條一條麵包浸泡牛奶,讓他慢慢咀嚼。

他顫抖的手打翻了牛奶,我會再叫一杯,

但是他的衣服不會太濕,

因為我會在之前就把雪白的餐巾打開鋪在他胸口。

下機轉機的時候,我會牽著他的手,慢慢地走。

任何人從我們身邊擠過

而且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故意給我們看,

我會很大聲地對他說,「你有教養沒有!」



長長的隊伍排起來,等著過關,上樓,重新搭機。

我會牽著他的手,走到隊伍最前端,

我會跟不管那是什麼人,說,

「對不起,老人家不能站太久,您可以讓我們先進去嗎?」

我會把他的包放在行李檢查轉輪上,

扶著他穿過電檢拱門。

如果檢查人員說,

「請你退回去,他必須一個人穿過」,

我會堅持說,

「不行,他跌倒怎麼辦。那你過來扶著他!」

如果不知為什麼,那門「逼」一聲響起,

他又得退回,然後重來一次,我會不管三七二十一,

牽著他的手,穿過。



當飛機「碰」一聲觸到了長沙的土地,

當飛機還在滑行,我會轉過身來,親吻他的額頭──

連他的額頭都佈滿了老人黑斑,

我會親吻他的額頭,用我此生最溫柔的聲音,

附在他耳邊跟他說,「爸爸,你到家了。」



「碰」的一聲,飛機真的著陸了,這是香港赤邋角機場。

我的報紙,在降落的傾斜中散落一地。

機艙仍在滑行,

左前方那位老伯伯突然顫危危站了起來,

我聽見空服員惱怒而凌厲的聲音:

「坐下,坐下,你坐下!還沒到你急什麼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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